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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 peu d'amour,pour moi,c'est d 巎?trop!③ “回了心儿吧”这样的一句倾诉甚至是低低的请求,其间究竟承载了多少柔肠百转谁也无从知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中蕴积着的谁也无法忽视的深挚感情。这个声音一遍遍在恋人的耳边回转,抓住每一丝的希望和可能。“回了心儿吧”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呼唤,却让人深深地感受到爱情的慌乱与失神,以及失神中浓郁的爱情之力。 忧郁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像,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忧郁是戴望舒诗歌的关键词之一,以至于有人称呼戴望舒为“忧郁的诗魂”。然而忧郁作为一种笼统的心绪,该如何描摹?显然,言不能尽意。于是作者描述了一种梦幻般的氛围,如梦似幻的场景赋予了忧郁一种实在的质感,再辅之以“唇已枯”等意象,让读者俨然觉得忧郁的黑梦也袭上了自己的心头。于是,在忧郁中“疲倦”了的人,只有等待“安息”的来临。 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摇摇地停在枝头, (湿了泪珠的微心 轻轻地贴在你心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 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恋过枝叶, 如今却要飘飞无迹。 (我底心儿和残叶一样,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怜地等待着微风, 要依风去追逐爱者的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的生命还你。 世间万物经过了诗人满怀柔情的书写,往往给读者更为深切的体悟。爱情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主题,因为爱情中散发着诚挚的心灵和光彩的生命。这首诗所表达的主题便是男女间刻骨铭心、万般思量却又无怨无悔的爱恋。其中有着青春时光流动的投影和纯粹专注的倾听。语言干净清澈,一如流泻的山泉,在这样一个清冷的秋天里,任身外十丈喧嚣,天地间却只有彼此的唯一。 闻曼陀铃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曼陀铃, 你咽怨的亡魂,孤寂又缠绵, 你在哭你的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的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的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啊, 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在相关的文学作品中,曼陀铃已经不单纯是一种乐器的名称,它往往蕴藉着姗姗来迟的美好,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韶华流逝的感慨。诗中咽怨的亡魂是一个颇具人情化的角色,在哀怨中一一回访旧时的记忆,然而现实的残忍注定了她的失望哽咽。在未知之前,有谁不是满怀忐忑和希望而来?然而谁又能在一番周折之后,得到最终的答案?也许,世事原本就是一场无常的游戏。 旧锦囊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莫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清冷孤寂的情绪从一开始就笼罩全诗,随着诗歌的展开,这种情绪愈加浓厚。通过对暗夜中的远山及荒冢的描写,诗人表达了内心的苍茫和悲凉之感。诗人展开自己的神思,随着飞舞的落叶寻觅荒冢间不为人知的故事。诗歌的最后,诗人的思绪回归自身,在留恋中徘徊。在这一场神游中,心底的寂寞在渐渐“消隐”,忧愁和寂寞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种朦胧而美妙的情绪在年轻的心中流淌,在这场暗夜的旅行中,一朵精神之花悄然绽放。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寂寞凄清, 高楼上悄悄无声, 只有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已吹老了树叶, 又来吹老少年底华鬓, 更在他底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我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罢,你无情的风儿, 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面对死亡可以有多种态度,平静接受或彷徨失措。现代派的诗人对于死亡这个话题多数总是赋予其一抹清冷的色调,在伤感的氛围下暗淡却极有耐心地抒写死亡。生命渐渐成为寒风中若有若无的悲叹,正是现代派诗人吟咏的重点。当耐心成为主导的时候,死亡的抒写也渐渐脱离开原先既定的色调,产生一种别样的美感。在临近死亡的哀伤氛围里,长出一种凄冷的美丽。 自家伤感 怀着热望来相见, 希冀从头细说, 偏你冷冷无言; 我只合踏着残叶 远去了,自家伤感。 希望今又成虚, 且消受终天长怨。 看风里的蜘蛛, 又可怜地飘断 这一缕零丝残绪。 诗人清楚地明白,这种莫名萌生的愁绪是单单属于自己的伤感,别人不会知道也不能体会。然而尽管如此,心底还是希望有人来理解、来安慰。尤其是面对心心相系的恋人时,这种盼望和期待就更是深沉。可是只等来冷淡,满腔热情被冰雪浇熄,诗人只剩下失望和哀愁。笔法细腻动人,让读者如入其境、身感其情。 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 白昼给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悲痛时,眼泪是最好的宣泄,也是最好的慰藉;然而如果泪水已尽,而悲伤依旧没有止境,又该如何?又要用什么来冲洗伤口、消泯伤痛?在悲思未尽而“泪珠儿已抛残”的时候,那“明丽的花枝”就更是让人心中疼痛。然后,疼痛变成了麻木,寂寥成了心灵的主调。清醒时要接受寂寥的摧残,于是就到睡梦中寻求欢乐。可虚幻毕竟只是虚幻,一觉醒来,孤独依旧,从梦幻中的欢乐醒来,那孤独和寂寥,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就这样挨了一天又一天,“我”唯一的期待,就只剩下了“你”来“垂悯”。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的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飘泊的狐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在这样一个失去月色、怪枭悲鸣、恐怖弥漫的黑夜里,诗人将自己比做不堪承受的残月,黯然下沉。仍然是满含心思的描写,仍然是黯然失落的心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共同缔造出一个恐慌失神的夜晚,一颗恐慌哀鸣的心。 断章 这问题我不要分明, 不要说爱还是恨; 当我们提壶痛饮时, 可先问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温温的眼波 荡醒我心头的春草: 谁希望有花儿果儿? 但愿在春天里活几朝。 这首诗的内容如题目一样,是在无数生活片段、无数感情波动里撷取的一个断章。爱和恨的判断已经不再重要,判断的分明又怎能及得上眼底软软的温柔。只要眼中还有爱,只要心中还有爱,再大的波澜起伏也会变成爱情长途上最为动人的细节。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的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 你还酣睡未醒 我无奈踯躅徘徊 独自凝泪出门 啊 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的胸怀里 我是失去了欢欣 愁苦已来临 这首诗歌是戴望舒的早期作品,诗中满是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以及此后在其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悲伤气氛。在这个小小的细节——凝泪出门——生活中最为平常的意象、每个读者都感到无比熟悉的场景中,作者注入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细腻情思,在让人感觉亲近的同时,也唤起某种属于读者自己的回忆。 可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的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的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的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的欢爱! 对于诗人来说,敏感细腻的心思常常成为感伤的源泉。在无从把握的情感中找不到明晰的指引,却又不愿就此离开,为此辗转反侧,九死不悔。爱情的无常总让人为此伤神烦恼,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最迷恋的地方?因为诚挚,所以放逐一切的阻隔;因为忠贞,所以愿意承担所有的悲苦。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静夜 像侵晓蔷薇的蓓蕾 含着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着头, 你在我心头开了烦忧路。 你哭泣嘤嘤地不停, 我心头反覆地不宁; 这烦忧是从何处生 使你堕泪,又使我伤心? 停了泪儿啊,请莫悲伤, 且把那原因细讲, 在这幽夜沉寂又微凉, 人静了,这正是时光。 夜晚的安宁适合许多事情的生长蔓延。静夜,一切都变得清凉,白天过于明亮的光线和烦躁的气温都一扫而空,似乎所有的人与物都凝结在水里,不急不缓。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她”好像放得下,而那抽泣却又总也停不下来,于是诗人只能用反复而慌乱的言语说出自己的担心。对于爱情持久的渴望和耐心是戴望舒面对爱情的姿态,他相信在漫长的努力和等待之后,终会收获宁静。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却似晓天的云片, 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 我就要像流水的呜咽, 却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泪珠盈睫。 我们行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徜徉山水之间,便容易唤醒在心底沉睡酣眠的诗情画意。面对朝霞的旖旎、啼鸟的娇音和清风拂香的山径,诗人为之喜悦和震撼,却又同时在大自然宏大的美景前面黯淡了自己。诗人的心情应当是复杂迂回的,既享受于自然的馈赠,又时时对比起自己的愁怨嗟叹。这样的一个旅行,是生命面对现实的最真实的表达。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古词中有个优美的词牌名叫做“蝶恋花”,花只能“被”恋着,一旦蝴蝶离去,被抛弃的花儿又该如何?于是残花对蝴蝶有了这番哭诉。这首诗的题材可以称得上古旧,从《诗经·氓》中就可以看到它遥远的影子——被抛弃者的哀怨倾诉。当诗人选用现代诗的形式重写这一题材时,大约也是在心里存着向古诗挑战的心思?这种挑战无疑是成功的,面对那样哀怨的语调,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流下两滴眼泪。 十四行 看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 像小珠散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 或是死鱼浮在碧海的波浪上, 闪出万点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它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魂灵, 到爱和死底梦的王国中逡巡, 那里有金色山川和紫色太阳, 而可怜的生物流喜泪到胸膛; 就像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 吐出我一切虚伪真诚的骄傲; 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薄雾朦胧, 像淡红的酒沫飘浮在琥珀钟, 我将有情的眼埋藏在记忆中。 这首诗通篇并无晦涩难懂的字眼,但却构成了一幅缥缈难寻的画面,极具梦幻色彩。诗中没有明确的对于恋人的描绘,但是恋人的气息早已深藏在字里行间。诗人没有直接明白的心迹剖露,却比任何滚烫醉人的话语都更有摄人心魂的效果。这样的诗句唯有真爱过的人才能吟诵得出来,它像是获得了一种未可知的魔力,在幽暗的记忆里开出妖娆的花。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如果抛开各种铺垫和烘托,这首诗想要表达的内容只有这么几句: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受西方象征主义影响颇深的戴望舒在《我的记忆》中用充满了感伤的情调一一罗列自己的记忆。他所罗列的事物之间没有明确的联系,“烟卷”、“笔杆”、“百合花”、“粉盒”、“木莓”、“酒瓶”等,这些形象一方面是记忆的附着物,同时也是记忆的一部分,它们寻常而零散的特质也是记忆的特质。诗人用含蓄的手法在暗示中传达着自我的情感,隐晦中有着深长的意味。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般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 和未熟的苹果的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戴望舒的爱情诗歌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有具体可循的表达对象的,他的三段爱情是其哀伤叹惋和温馨浪漫的主要源泉。诗人敏感的内心常常无奈于现实和希望的差距,感伤成为了诗歌的主线。路上的小语真切地表达了诗人在满腔爱意无以回应之时彷徨乃至绝望的心境,一唱三叹,徘徊悠长。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在我的怀里 而我们的唇又粘着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头,在我的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无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觅花枝吧; 什么是我们的好时光的纪念吗? 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绛色的哀沉下”是诗人敏感多愁的心。爱情的前途缥缈不定,想要剖心掏肝却连机会也不曾获得。或许这样才是爱情最初的模样,只属于等待,属于一个人最为隐秘的想象。也许诗人仍然怀着一丝希望和期待,所以还在耐心地等待恋人的回应,虽然辗转难熬,但终好于彻底灰心丧气。 夜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底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旖旎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飘过的风, 它也会带去了我们的, 然后丝丝地吹入凋谢了的蔷薇花丛。 从戴望舒的诗歌中似乎可以得到这样一个感觉,诗人的孤独是无时无刻不在心头弥漫的,他忧郁又敏感,一个人踽踽独行。这种极度诗意化的忧郁成就了诗人作品中独特的气质。对感情的看重本已能产生足够多的忧愁,再加上一颗敏感多思的心,就演化成一场缠绵细致的忧郁的“灾难”。于是,在“夜”里,诗人又禁不住怀想自己的青春和爱恋,在“微笑”和“啜泣”的缠绵中,肆意地抒发着自己的忧伤。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 人在满积着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地无定,像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摩着惨白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有多少思想的火花来自于独自一人时的沉思?有多少伟大的作品来自于那长久枯寂的煎熬?然而这种孤寂的时刻,却被很多人所忽略。走进这首诗中,就是走进了那种枯寂的氛围。心头萦绕的消逝了的音乐,那神秘飘忽的白云,那欲说而无法说的感受,以及沉默的烟斗、光泽的木器,完美地刻画出了“独自的时候”的样子。 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制的烟斗 我已隐隐地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从前我认它是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忧愁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对于农人来说,秋天意味着丰收;对于诗人来说,秋天往往带来了忧思,因为或多或少,秋天总沾染着死亡的气息。秋天也有它的美,如听“林间的猎角”,如漫步于“死叶上”,然而“独身”的我,又哪有“闲雅的兴致”来欣赏这份美呢?于是,我只能抚平自己的心绪,带着无爱亦无嗔的得道者的表情,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 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呵,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 我呵,我真是一个怀乡病者: 是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着,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戴望舒的一生坎坷多舛,背井离乡外出求学的孤独感和漂泊感一直在他的诗歌中隐隐浮现。当经历着现世的动乱和磨难时,诗人渴望幸福美满的爱情生活,但他的三段爱情留下的都是悲凉的结局。种种不如意下的诗人为自己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形容:天的怀乡病。不同于其他病症的可述可听,天的怀乡病是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可名状,成为所有随时发生的情绪的代表,成为每个阶段都能找寻到的莫名低落的代表。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诗人笔下的这截断指惨白枯瘦,没有丝毫美感。然而正是这么一枚丝毫未被修饰的断指,直接而突兀地横亘在读者眼前,给读者一种强烈而真实的冲击感。然后我们才知道,这断指中隐含着一个高贵的灵魂。诗人用并不完整的语言讲述了一个英雄的故事,词句的梗塞恰如断指主人的经历一般残缺,恰如这截断指;然而作者的感情却是一气呵成并且饱满的,因为那枚断指所代表的高贵,值得每个人仰望。 望舒草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诗歌中譬如烟水、古井、残阳等经典意象,构成了这首诗的整体氛围。然而它们很快就被暗水和夜晚湮没,倏忽犹如彩虹。这是一个理想中的美好世界,是诗人精心构造、心向往之的桃花源。只是诗人同时也明白,这个理想终究无法成为现实,多番挣扎也逃不开现实的樊笼。也许只有保留下最后的一丝微笑,就像是保留下内心对于希望的一份执著。虽然渺茫,却多少是一个慰藉。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这是一首写给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诗人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的诗。诗人在其第一部诗集《我的记忆》的扉页上,给施绛年几个法文大字,并用拉丁文题上了古罗马诗人提布卢斯的诗句:“Ie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l hari,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他将这两句诗译为:“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把握着你。”诗人从来就不惧于表达自己对施绛年的感情,然而获得的往往是一个人的寂寞。面对爱情的逝去,唯一能够唤回一丝温暖的,大概也只有这臆想中的温柔和记忆中的对话了吧。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悼念友人这个传统诗歌题材往往在纪念之外添加上了更多的色彩。平日无以倾诉的言语情感在瞬间有了依托和搀扶。从来没有一种感情,如这首诗一样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被释放开来,这里面有自己郁郁之情的倾吐,亦有对故人一生不如意的嗟叹。还有更多的,则是琐碎零散,饮食儿女。人在这个时候变得纯粹和真诚,没有什么能够停止生死之间的默契,这样的默契让人有所安慰。这首诗,就是作者在混沌彷徨的时间记录下的最坚硬的温暖。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这首《烦忧》是戴望舒较有代表性的一首诗歌。其主旨内容虽不外乎对异性暗暗的思恋,然而作者构思巧妙,传达出的悠远意境使诗作格调陡升。这首诗总共八句,并且后四句诗是前四句倒过来的重复。这样的书写方式,写出了诗人徘徊往复的情思,将这难以言说却挚爱不渝的思恋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诗人写烦忧,脱口而出的却是秋的伤怀和海的遥远。秋天和大海之于爱恋和追寻,看起来似无联系,但是恰恰是这种无所指向却又无所不在的思恋,是最为诚挚的表白。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戴望舒的诗作《百合子》、《八重子》和《梦都子》以三个舞女的名字写下了自己“内心的怀乡病”。百合子是一个沉浸在对故乡的思念中的女子,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总有茫然失措的憔悴。我们不需要追究,到底是爱情的忧郁抑或是思乡的惆怅造成了她这样的憔悴,天涯相逢何须相对猜测,能够遇见同样嗟叹的人,这本身就是让人感到温暖幸运的事情。虽然诗人和百合子两人的内心交织着不同的孤独,然而他们相聚融合,于是就成为现世难能可贵的相依。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对于爱人的柔情蜜意和给予对方幸福的强烈渴望,构成了这首诗温柔绵长的基调。在具有浓郁真实气息的人情常态的描述中,让读者也被幸福感所包裹。这首诗相对于诗人其他作品而言,不再着重讲求意境的塑造和若即若离的美感,而是用充满感情的笔调描写了初恋的心,让人回味悠长。 梦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青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乳房,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梦都子和“百合子”、“八重子”一样,都是日本某舞女的名字。霞村即徐霞村,是20世纪30年代我国的新感觉派小说家,也是外国文学翻译家,当时戴望舒时常与之一起光顾舞厅。这连续三首写日本舞女的诗,都是在戴望舒和施绛年举行了订婚仪式之后所作,此时的他,既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然而对这甜蜜又有着小小的惊恐和不安:生怕这一切犹如幻梦般突然消失。从这三首诗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施绛年的影子,诗中女子那忧郁的美、那“蜜饯的心”以及让人心醉的动作,都透露着戴望舒对施绛年的某种感情和看法。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甜蜜和温柔,细细品味,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和女子之间的甜言蜜爱,那介于情人和夫妻之间的亲密动作,让诗人沉醉,也让读者的心为之柔软。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这是一张简单的写生,用最简单的线条将自己描画出来。诗人的心就像他的素描一般纯净简单,他在用毫无杂质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去触摸一个世界的体温。在这样的目光下,能让人透过层层外在的表象,触及内心,自然没有阻隔。这样的一种美丽让人完全沉浸其间,虽然青涩,虽然有着淡淡的忧郁。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支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蹰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很多时候,我们都感觉心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充溢着,这种情绪在胸腹间鼓荡、冲突,我们想要张口呐喊,却不知道要喊些什么;我们想要抓住这股冲动,它又似无踪无影的幽灵,倏然不见。诗人对这种微妙的感情从来都是最为敏感的,于是,当这种情绪再度袭来,诗人感觉到一种“初恋”般的“悸动”时,挥笔写下了这首诗。这种情绪是什么呢?也许,弗洛伊德会说是生本能、死本能或性本能;尼采会说是生命激情的洋溢……或许,它实际上就是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丝渴望,那渴望虽细如蚕丝,却总是牵引着我们的生命。在这生命的隐秘渴望被我们的心抓捕到之前,我们永远都是“单恋者”:渴望得到它,它却总是躲躲闪闪……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他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剩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死亡和衰老,从来都是诗人吟咏不息的主题。死亡的可怕在于一切都尽归于虚无;而衰老的可怕,也在于思想被掏空——如果我们连记忆都失去了,只剩下衰朽的躯壳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诗人的记忆中还存着樱子(日本女子的名字)和茹丽萏(法国女子常用名的音译)的“低声软语”,然而连她们“我将都记不清楚了”,“因为我老了”。衰老的孤独和可怕,那腐蚀人心的力量,就在于这种记忆的“凋残”吧。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这首诗在写秋天,但标题又是秋天的梦。对于诗人来说,他的秋天可以用两件事来表达,一件是牧羊女摇落树叶的美丽,另一件是沉重的满载回忆的梦。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然而正是摇落树叶的美丽,唤醒了诗人的视觉记忆,想起缤纷的往事。或者诗人希望借此传达出他的观念,美丽和哀伤永远是咫尺之遥的。虽然生命的美丽与悲哀都是不可遏制的,可是记住美丽,追忆往事同样是生命不可多得的珍贵体验。 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 在斯登布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更瘦,更瘦。 呐鸥即刘呐鸥(1905—1940),20世纪30年代我国著名的新感觉派小说家。诗中的“斯登布尔”是当时一艘邮船的名字,“托密”乃当时一日本舞女的绰号。这首诗,显然是诗人为友人刘呐鸥送行而作。诗人在纪念的夜里率先写下的是一个舞女的思念,那个有橙花香味的少年(即刘呐鸥)早已恍惚了面目,别离的颜色却愈加清晰,清晰到记得住唇脂和泪水交错的味道。这样的夜晚想起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记忆,覆盖着微妙复杂的喃喃细语,那是单属于诗人和刘呐鸥两个人的时间。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如果诗人此时站在你的面前,他肯定无法用如此细致温柔的语调向你描述他的恋人。诗歌的魅力既指向读者也指向作者,诗人在现实中难以开口和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思想感情,都可以寄放在诗歌中来。她或许是现实,或许是幻想,然而那字里行间中流淌出来的诗人内心的热情,则是确凿无疑的。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饰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将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她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这样的抒写让人想起民歌中歌唱爱情的篇章,同样传神的细节,同样辗转反侧的心思,都是淳朴中流露的真挚。不需要精致的辞藻,单单一个微笑就可以代表一切。那个少年早已占据了内心,她的心中再也没有空隙去容纳其他。这个羞涩的姑娘没有说出她的爱情,但是她的举手投足间早已沾染了恋爱的气息。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早在几千年前,孔子就已用简单的词句让我们明白应该如何亲近自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唯有自由是生命最好的诠释,唯有自然是生命最终的目标。为所来而来,为所去而去,随性而为,自有一番绝妙的所在。不为窠臼所束缚,真正而彻底地回归自然、回归本我。这首诗,就给我们描写了这样一种境界。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面对爱人,诗人总想用最为美丽、最为清新脱俗的比喻寄托自己绵长的情思,似乎世间所有的事物在恋人明丽的面孔前都变得黯然失色,不足抒发。这首诗写得很美,只是三个比喻便足以传情达意。恋人的头发,恋人的眼睛和恋人的双唇,都是诗人眼中久存的佳酿,让人神魂颠倒,让人沉醉而不能自拔。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支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初春清寒,然而因为有了爱情的归依,整个二月都变得温暖起来。尽管幸福的光芒才初撒心田,但是诗人的思绪早已漫延到未来每一天的明媚生活,像是一个反复斟酌了许久的梦即将实现。或许唯有诗人们才能将爱情的魅力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他们投入所有的向往和热情,只为了爱人的一个字眼。或许,诗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让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在那一瞬间迸发。这迸发散落的碎片光羽,就是诗。 小病 从竹连木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台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牙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张爱玲小说里的葛薇龙在病中想起的是包裹着糖衣的药丸和家里的铁床,这里诗人则神往家乡小园莴苣的脆嫩。声色动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却因沾染了故园的泥土而弥足珍贵。仿佛是一剂催化剂,唤醒对于土地的向往,对于最初的回归。不仅仅是心血来潮的念头,这是生命最质朴的底色,声声催人。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的,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当一个人处在恋爱中时,他就会觉得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爱;恋爱中的诗人于是就觉得那“苍翠的松树”也是“爱我们的”。不仅是这“苍翠的松树”,就连那“深草间的小溪”、那“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它们都曾见证过“我们”的爱恋,此刻也都在善意地观望着“我们”,观望着“我们”的幸福和浓情。不过这一切都是铺垫,“我们的眼睛”才是重点,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然后温柔地接吻,恋爱中的恋人融为一体了。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的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对恋人的一举一动,诗人都报以极大的关注,从抿紧的嘴唇中,都能看出那蕴藉着的喜怒哀乐。但是诗人却又没有直接抒发情感的波动,而是用残秋的风婉转曲折地表达出内心的凉意。将风景变更、季节轮换作为感情的载体,虽没有一笔写情,却处处流露感情,细腻感人。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诗人的心态被巧妙的比喻表达得通透灵巧,“在中间”的尴尬地位在读者眼前展露无遗。诗中所体现的,既有对已然逝去青春的无奈惋惜,更有对这份惋惜的小小的戏谑和会意。面对即将到来的苍老,诗人用坦然和幽默的言语进行了描述。只是在戏谑和坦然的背后,诗人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心绪波动,这些,应该是读者和诗人间只可意会的默契。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没有任何一个词语或一段文字能完满地描绘出爱情的样子,爱情似乎就应该是万般无奈的纠结缠绵,是无怨无悔如泣如慕的倾诉,唯有这样才能拼凑出爱情的风雨晴暖,直抵人心。诗中主人公用梦境来解读爱情的滋味,但是什么都不说,只有独自叹息和微笑,甚至包括眼泪都成为珍贵的点点滴滴,用以回味和思量。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游子思乡是中国传统诗歌的主题之一。本诗就是借游子思归以浇心中块垒,将种种失意和忧愁都溶在思乡的酒里。海上的“蔷薇”让游子想起了故乡,但是能够想起的一切却早已颓败,家乡从此无所依着,连对家乡的思念都成为一种奢侈。没有确切依托的乡愁让人更是怅惘。最后一节诗人写到了旅伴,看似是要轻松起来,缓解内心的忧思,然而实质上,游子的心却依旧没有找到“家乡”的托付,就这么延宕下去,成为一个苦涩的结局。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句鸟的翎翮上吗? 秋风萧瑟,木叶渐下。秋天的清冷氛围更容易让人敏感多思,情感变得细腻婉转。一点点的凋零都能引起诗人寄寓深沉的慨叹。诗中苍老的秋蝇代表了生命将尽的衰弱,在已然到来的迟暮前试图再走几步却终究无奈垂下沉重的双翼。虽然还保留着对于昔日活力的美好回忆,但这份回忆使得现在的哀愁更添了一层悲伤。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夜行者的特质被描述得充满了黑夜的气息,抑或是,夜行者就是夜本身?冷清清的街道、黑茫茫的雾。大概也只有夜行者才能知道黑夜的“一切琐碎”吧。戴望舒用诗歌的语言,将夜和夜行者的特点刻画得惟妙惟肖,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我们甚至能看到“他”的样子,怪诞中透露着优雅的气息。将自己沉入到诗人所描述的世界之中,体会那暗夜的一切,是一种令人着迷的探险。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玩弄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爱情不可能永远都是“水深火热”的,不可能或者如胶似漆或者伤痛欲绝,生活毕竟是生活,手牵着手平静淡然地走着,或偶然有点小矛盾小怄气,这才是生活的常态。戴望舒对施绛年的热恋,中间就夹杂着这样的“微辞”。不过诗人就是诗人,生活中这些看似一地鸡毛的东西,在诗人的妙笔之下,照样能散发出美丽和诗意的光辉。戴望舒对于“女孩子”施绛年的“微辞”,在于她总是“不肯休止”,在于她太过“好玩弄”,在诗人需要“恬静”与“懒”的时候,她不能如“新叶下”的“蜂蝶”一样安静下来,这让诗人觉得有些不耐烦,所以通过这首诗,发出了“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的愿望。 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玎吧! 题目早已揭示主旨,却又在接下来的诗篇里转开笔锋。不需要哀怨凄切地直面诉说,只用婉转的几笔就勾出失去爱情的女子的怅惘悲凉。诗歌通篇笼罩在一种凄清的氛围里,在孤乏花枝的伴随下度过长长短短的寂寞与空虚。虽是怨念满怀,却依然是有所节制,哀而不伤,令人难忘。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锐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这首诗用寥寥几笔勾画出了生命尽头的安静氛围,然而诗中却没有因即将离开人世而带来的忧愁凄凉。平静的阳光下,老人在硕果累累的树下安详地等待生命的最后时节。少年蓬勃的朝气与披着茑萝的灰暗篱笆并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他们都是生命必然的一部分,只是在经历时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情绪。只要向往还在,生命的长度就无法由时间来定夺。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天涯游子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家乡,而在奔波之后突然碰到一点家乡的味道,则更是容易勾连起怀乡的情思。诗的第一节用清凌凌的语言勾勒出温馨的画面,芦花开如雪,巧手温柔的拂拭一直藏在心间。就这样倚靠着骤然到来的乡情,暂停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宛如重回儿时的窗前,聆听蟋蟀的声响。 不寐 在沉静底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的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的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这首诗写的是“失眠”。夜已沉静,然而脑海中还是走马观花式地热闹地跑过一个个“爱娇的影子”。可这影子也是“短促的瞬间”,甫一出现随即消失,其亮丽与迅捷一如“飞机上的阅兵式”。在这失眠的状态中,诗人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觉察到心跳急促,失眠啊,使“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也让人无奈。这样的境况让诗人难以忍受,还不如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来震破脆弱的耳膜”,把自己从迷糊的失眠中彻底惊醒,当然这声音并没有到来,失眠依旧。就这么眼睁睁地睡着,感觉那白色的帐子和墙都让人“窒息”,让人想要逃避、想要喘息。啊,这不寐,这失眠,是为了谁?大概,还是为了那从脑海中闪过的“爱娇的影子”吧。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游园却逢主人不在的情景,古代的诗人也写过这样的诗句。古人遗憾于春色难觅,却又邂逅一枝斜出的红杏,从细微处窥见处处皆有春意。这首诗里的访客,同样有着寻景不遇的遗憾,但却笔锋一转,遥想到主人现在的所在,是否也有满园盎然的绿意?这样一来便是另一重深意,打破了原有的抒情范畴,重建了另一个想象无限的世界。 灯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任何平凡的所在都能成为诗人内心思想的载体,而恰恰是平时普通到极致的事物,往往更容易被赋予多一层的含义。灯,是我们视之如不见的普通之物,然而在作者的笔下,灯成了“恋的同谋人”,灯的光是“友爱”的,灯不同于太阳,人们在灯光下,可以“作着亲切的密语”——在灯光之中,人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隐秘的氛围促成了熟稔的感觉。诗是一种“眼”,通过“诗之眼”,人们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不同的世界也许是激荡的情感、痴缠的恋情,也许只是平平淡淡的物件。感谢诗人,让我们可以看到这么美丽动人的“灯”。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在这首诗中,寻梦者可以说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在长河里寻找着醉人的梦境;寻梦者也可以说是这世上一切有希望和有追求的人的写照,在寻找一个生命的理想。梦境是复杂而美妙的,如同一生的追求那样光鲜夺目。尽管这样终其一生的寻觅也不一定能找到那“金色的贝”和“桃色的珠”,但是在此漫长的路途中,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憧憬和甜美的幻境。又有什么遗憾呢?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飞翔是幸福,还是枷锁?此中答案并不是诗人所在意的,失乐园后的世界,才是诗人的落脚所在。一只乐园鸟,成为诗人思恋和追问的对象。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每个尘世中仰望那虚幻的所在的人,都会如作者一般不停地追问乐园鸟,问那乐园何在,问那乐园境况如何?在这种执著追问的背后,既体现了诗人对于人间、天堂的哲学思考,也揭示了乐园——理想对人类永恒的蛊惑。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古神祠这个意象,象征着古老的传统、历史以及精神的积淀。走到这样一个寄寓了太多传统意味的神祠前,神祠的厚重和神秘没有震慑诗人的思想,诗人放任自己的遐思,天上地下,任意东西,从虚幻到真实,又由实体到渺远的理想画面,壮阔宏大。然而这试图超越神祠的庄重远游,最终却又回到了原地。这种最终回到起点的追求,不由得让人叹息并深思——究竟应该怎样面对高远的理想和沉重的现实之间的矛盾?这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 见勿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勿忘我”花的花语大概来自于它的名字,即代表了永恒的思念,不管何时何地,都让我的形象鲜明地留在你的脑海之中。当爱人已经不在,当曾经热情燃烧的爱恋化成了一堆灰烬,于是从这灰烬的余温与沃土中,长出了这朵娇艳美丽的“勿忘我”。“勿忘我”只是静静地开着,就像诗人心中的思念一般,“谦卑地,悒郁地开着”。看着它,诗人不禁想起了曾经的日子,曾经“我们”“潮润的眼睛”互相凝视着对方,默默无语——那凝视,是深情,还是离别?也许只有诗人自己才知道。如今,诗人已经不再奢求重新找回爱情,只希望这“小小的青色的花”能“永远开着”,不要让时光的流水将曾经的热恋冲洗得一干二净。 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颗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迢遥之旅愁的凭借吧。 这首诗很好地代表了戴望舒的诗歌风格,似乎总是这样轻盈和灵动,倏忽间却留下了广阔的天地供读者漫游想象。在这首诗中,抒情意象被赋予了曲折迂回含蓄乃至晦涩的特征——尽管已经写出了微笑的芬芳,而在芬芳背后仍然驳杂着更为深沉的隐喻。它的言语虽然极为平淡,然而流动其间的,却是浓浓的诗意。 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这首诗与《到我这里来》一样,同样和施绛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秋天在诗人的笔下没有了往日的丰硕,转而变成了一片萧索。虽然爱恋一个人并不因得不到她的回应而失去爱情的光彩,但是长久的孤单依然会使信念变得黯淡,无法绽放开来。等到惆怅长到已经变成一个习惯,思念就像悄然爬上的窗花,看不清,抹不掉。 灾难的岁月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挂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在戴望舒的诗歌中既能看到西方现代派的手法,也能追觅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典雅优美。这首诗除了自由体的构造形式和句法上的现代化,其意境和语言都充满了浓郁的传统风味。孤心、浮云、明月、夜风,诗人将一系列具有中国传统美感的词语布列开来,形成一个富于文化内涵的情境,而这样精心创造的清灵意境,也正是诗人内心对于永恒的美的理想和追求。 灯 灯守着我,劬劳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 欢乐儿童, 忧伤稚子, 像木马栏似地 转着,转着,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阳下的树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声, 摇着我,摇着我, 柔和地。 美丽的节日萎谢了, 木马栏犹自转着,转着…… 灯徒然怀着母亲的劬劳, 孩子们的彩衣已褪了颜色。 已矣哉!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曦阳普照,蜥蜴不复浴其光, 帝王长卧,鱼烛永恒地高烧 在他森森的陵寝。 这里,一滴一滴地, 寂静坠落,坠落,坠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童稚之时,谁都有过美好的想象,将“黑色大眼睛的凝视”采撷在一起,就能编织“最绮丽的梦网”。那时候,我们“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那时我们欢乐,当然也有小小的忧伤,而即便是忧伤,也是纯真美丽的。那时的“灯”照耀着我们。如春天的阳光一般温暖柔和。然而,时光流逝,现实破碎了梦幻,曾经温暖的火光“凝作冰焰”,“花幻为枯枝”,“灯”也已不再是那个温暖如“春阳”的灯,而成了在古墓中幽幽闪烁的长明灯。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幻灭”? 秋夜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秋天是气候转凉的季节,所以有人“动刀尺”来做衣服;秋天也是怀人的季节,所以孤冷的心“也需要秋衣”。心怎么会需要秋衣呢?因为南方“鲛人的召唤”和北方“木叶的呼息”都使诗人的心感到“枯裂”。此时是需要友人的,然而高山流水式阳春白雪的朋友,又到哪里去找呢?思之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心“悬在树梢”,让风拨动琴弦发出天籁,这天籁之音,不就是这首惆怅优美的诗吗? 小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什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像是因拥有的满足而故意发出的询问,中间满满的都是未得遮掩的骄傲和自足。音的灵魂和香的灵魂弥漫在诗人的心中,又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这一刻的美好并不是能够时常遇见的,特别是在战火纷飞离情处处的年代里,片刻的一丝流连便足以慰藉所有的尘埃旧梦。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诗篇的开始是类似于屈原天问般的疑问,只是这疑问没有变成长篇的激昂,而这失去的激昂可能就是最该被剥离的状态。生命的常态在于仰望和自感,任何叱咤风云的伟绩都会在时间里坍塌,唯有自然随性才是正解。虽然联系起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往往给人以失望消沉的印象,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太多的无奈而导致的顺从,也是生命智慧的一种体现。我们不能消极摆脱,那就只能积极忘却。因为我们无法改变,所以只能顺其自然。从容的语句咀嚼出的却是消极的心态,诗歌中氤氲着一种忧郁的气息。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一如诗人的其他诗篇,这首诗同样受到了象征主义极大的影响。眼睛被化为潮汐、珠贝、海藻、飞鱼、水、太阳、月亮等等一系列的意象。而这一切,日月星辰的光辉也好,永恒的旋转和依恋也好,都共同指向最开始的原点——你的眼睛。在诗歌的最后一节,诗人愿意做一扇睫毛,只为与你的眼睛朝夕相伴。如此的爱恋,让人魂销。 夜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在诗人的笔下,扑火的飞蛾被赋予了另外一重含义。是相隔千山的亲人的绵绵思念化为枕上的一梦?或者是幽冥相隔的逝者依旧不舍的怀恋?不管这重意象里包含的想念究竟是如何的渺远和不经,却在诗歌中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以“爱”的形式永驻人间。诗人知道它们就是自己,是切实的存在。纵然有现实的撕扯,却让人在穿越荆棘之时,不觉痛苦。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新婚的诗人沉醉于甜蜜的相知相伴里,快乐而知足的日子可以抹杀昔日因爱生出的种种羁绊和彷徨,幸福生活的痕迹留驻于爱人的眼角眉梢。只是也许激情是诗人所以成为诗人的最原始的动力,安宁的细水长流渐渐衍生为寂寞,夜坐听风,昼眠听雨,寂寞的美感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磨殆尽,不知如何来去的诗人只剩下一首找不到出路的诗句。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诗人的思想在诗歌中变为一只彩蝶,蹁跹万年。这只彩蝶寄托着诗人的理想和追求,包括一点点的使命感,奇妙而诱人。蝴蝶的意象承载着诗人的希望而飞跃重生,呈现出一种跳跃性的、浓密的画面。在翅膀和云雾的碰撞之中,萦绕着诗人心中细微颤动的情思。 元日祝福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祝福!我们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坚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民族存亡之际,民众的热情往往喷薄得尤为壮烈灿烂。诗人的感情本来就要比常人更为细腻更为敏感也更为激越,因而在火与血的激荡下,就更容易抒写下激昂动人的诗篇。在辞旧迎新的时刻,人们愿意对自己也向他人传达一份坚定和执著,来激励自己以及共同奋战的所有同胞。时至今日,情境虽改,然壮美尤存。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在戴望舒的诗歌中,象征主义的手法被广泛应用。这首白蝴蝶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在这首诗中,翻飞的书页被诗人比喻成蝴蝶的翅膀,巧妙而传神。此时的白蝴蝶已成为一个生动的意象,其间积酿着诗人的寂寞和细微的愁思。这样的寂寞给人以无尽的遐思,或许在这层寂寞里还有另一份含义。庄周梦蝶而不分现实与梦境。也许诗人的寂寞也如此细腻而恍惚,充满了种种情思,百转千回。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像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这是一首基调安详、沉稳的诗,沉稳得能将日月星辰托在手掌。然而,它的底色却是“沉哀”的,作者在呼唤萤火“你来照我”的时候,是希望萤火能够“给一缕细细的光线”,让自己能“把沉哀来吞咽”。当我们的心中填满哀愁,当“记忆”犹如乌云遮盖我们心灵的天空,这时候,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缕“萤火”,能让自己重新品味人世间的美好,重新燃起心灵的灯。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这首诗想传递的内容在第一节便已昭然揭示。狱中的诗人并没有因为失去自由乃至可能会失去生命而陷入悲伤,相反,他以更为高昂的姿态面对现实人生。对国家的忠贞和对侵略者的愤怒共同化为对朋友的嘱托。他的希望和信心用充满诗意的语言进行着最后的一次喷薄,永恒而不朽。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这首诗的意义,并非因为它是戴望舒诗歌美学的精髓所在,而是因为它的内容:国难之时一个传统知识分子所表现出来的家国情怀,最为珍贵。在山河沦丧命运流离的岁月里,我们希望这样的声音给我们力量,用以揭露黑暗和期盼光明。这首诗用象征的手法,撷取传统意象:憔悴寂寞的荔枝花和恋人的柔发进行感情的表达。在沦陷区和解放区鲜明的对比中,表现出了对永恒中国的深切依恋。 心愿 几时可以开颜笑笑, 把肚子吃一个饱, 到树林子去散一会儿步, 然后回来安逸地睡一觉? 只有把敌人打倒。 几时可以再看见朋友们, 跟他们游山,玩水,谈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烟, 念念诗,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敌人入殓。 几时可以一家团聚, 拍拍妻子,抱抱儿女, 烧个好菜,看本电影, 回来围炉谈笑到更深? 只有将敌人杀尽。 只有起来打击敌人, 自由和幸福才会临降, 否则这些全是白日梦 和没有现实的游想。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作者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中华民族灾难最为深重的岁月,亦是诗人个人生活的非常时期。在每段诗的前面几句,诗人用极简的几笔勾画出最为寻常平凡的幸福时光,但是末尾的一句只有“将敌人打倒”却使所有明媚的畅想成为可想而不可及的奢望。几时能够实现这些梦想?那时大概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回答,但是对于自由和幸福的永恒向往,则是时时刻刻激励每个国人的不变的信念。国仇家恨之际的理想在战火中显得尤为珍贵,而坚定的信念更是成就理想最坚固的脊梁。 过旧居(初稿) 静掩的窗子隔住尘封的幸福, 寂寞的温暖饱和着辽远的炊烟—— 陌生的声音还是解冻的呼唤?……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诗人以《过旧居》为题写过两首诗,这首诗是其初稿。较之于铺陈开来描述的另一首《过旧居》,这首初稿的凝练和蕴藉更具有诗歌的魅力。窗户静掩,被尘封的幸福在窗子的那一边;曾经平和、幸福而温暖的炊烟对比着此时的寂寞,此时诗人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声响,那声响是在呼唤往日的幸福,还是意味着曾经的幸福又将归来?谁也不清楚。诗人在回忆中重温了往日生活的瞬间,泪水潸然。整首诗只有四句,极为凝练,然而其中饱含着对往昔的怀念、对幸福与和平的向往,让人回味无穷。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年岁,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像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游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日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这首诗的笔法,让人联想起《项脊轩志》中对于旧宅的眷恋之情,在对旧物的描述中渗透着对于往事和故人的深情。在戴望舒的回忆中,人与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然而即便往景再美,也只能驻足回观而已。现实婚恋的破裂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痛苦,此时此刻能给予安慰的,也许只有这老房子的印象,虽然物是人非,但多少仍然是一个老旧的梦,换来一时半刻的温暖。 赠内 空白的诗贴,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 虽然让人愁肠百结的感情从来都是无法把握的,然而,爱情的甜蜜却足以让人有足够的理由去永久地追寻。这是一首写给与自己厮守着的爱人的诗,然而此时的爱情,已经返璞归真。诗歌从来都是灾难和痛苦孕育而出的,因此“幸福”的年岁只会让诗贴变成“空白”。可是即便写出再美丽的诗句又能如何呢?它终究也会失去华彩,就像花儿终归要憔悴一样。与其如此,倒不如去“受着你光彩的熏浴”,虽然一生寂寂,然而此生毕竟幸福。平凡的幸福往往是最难的,也是人们最容易忽视的;诗人在历经沧桑之后,对这样一句老话有了更多的体悟——平平淡淡才是真。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刹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像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着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诗人的心总是敏感的,因而诗人的情绪总是变幻起伏难以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忧愁。在写下了幸福的《赠内》之后不过十几天,诗人就又陷入了落寞的情绪。《赠内》是写给自己的妻子的,而这首诗,则是写给女儿的。也许是因为生活过得幸福,因而想到了遥隔异地的女儿。诗人遥想昔日那“安乐的家”,那时候女儿“在草地上追彩蝶”,妻子在树荫下缝纫,自己读书又“垦地”,“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可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离散突然之间就到来,于是,昔日的幸福就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于是诗人梦想着,想着有一天,能找回那曾经的幸福……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过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对于天气的盼望也是自己内心晴雨的写照。等天晴的时候,这些内心暖洋洋的惬意便自然而然转为蜿蜒的小路,新绿的花草,绽放的白菊和风雨后的蝴蝶。晴朗的内心会在晴朗的天气里舒展开来,也让人用崭新的姿态面对现实和未来。作者不仅仅在等待天晴后的行走,更重要的是对于未来晴好的现实的期盼。舒适和闲逸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一切才是重点。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偶成》的情感基调是难得一见的明媚和希望,写出了对于美好的信心,对于未来的向往。他坚信所有的失去,都不过是转化成了被冰封的沉淀:“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这首诗虽短,却光芒四射。没有意象在时空挪移上的大开大合,单单是一句朴素却坚定的相信,就能让人晃落一身的哀愁,带着明天的希望,重新上路。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作为东北作家群杰出的一位女作家,萧红的一生波折而坎坷,最终在香港郁郁而终,葬于浅水湾。六个小时寂寞的山路,既写实性地记录作者探访萧红墓的过程,也暗喻了萧红生前不如意的孤独人生之旅。然而,从一束火红的山茶花上,我们又看到了热情和希望的色彩。诗人以山茶花这一意象,表达出自己对于未来的等待,纵使长夜漫漫,也坚守不怠。最后一句的卧听海涛闲话,既是生者的继续前行与逝者之间的相见与告别,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安慰。 附录 诗论零札 诗论零札(一) 一 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 二 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 三 单是美的字眼的组合不是诗的特点。 四 象征派的人们说:“大自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但是新的娼妇安知不会被淫过一万次。被淫的次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要有新的淫具,新的淫法。 五 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 六 新诗最重要的是诗情上的nuance而不是字句的nuance。① 七 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愚劣的人们削足适履,比较聪明一点的人选择合脚的鞋子,但是智者却为自己制最合自己脚的鞋子。 八 诗不是某一个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或超感官的东西。 九 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和表现这情绪的形式。所谓形式,绝非表面上的字的排列,也绝非新的字眼的堆积。 十 不必一定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我不反对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旧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诗情。 十一 旧的古典的应用是无可反对的,在它给予我们一个新情绪的时候。 十二 不应该有只是炫奇的装饰癖,那是不永存的。 十三 诗应该有自己的originalit帲阈胧顾衏osmopolit幮裕秸卟荒苋币弧"? 十四 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 十五 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是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 十六 情绪不是用摄影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描出来。这种笔触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 十七 只在用某一种文字写来,某一国人读了感到好的诗,实际上不是诗,那最多是文字的魔术。真的诗的好处并不就是文字的长处。 诗论零札(二) 竹头木屑,牛溲马勃,运用得法,可陈为诗,否则仍是一堆弃之不足惜的废物。罗绮锦绣,贝玉金珠,运用得法,亦可成为诗,否则还是一些徒炫眼目的不成器的杂碎。 诗的存在在于它的组织。在这里,竹头木屑,牛溲马勃和罗绮锦绣,贝玉金珠,其价值是同等的。 批评别人的诗说“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是一种不成理论之论。问题不是在于拆碎下来成不成片段,却是在搭起来是不是一座七宝楼台。 * 西子捧心,人皆曰美,东施效颦,见者掩面。西子之所以美,东施之所以丑,并不是捧心或眉颦,而是他们本质上的美丑。本质上美的,荆钗布裙不能掩。本质上丑的,珠衫翠袖不能饰。 诗也是如此,它的佳劣不在形式而在内容。有“诗”的诗,虽以佶屈聱牙的文字写来也是诗;没有“诗”的诗歌,虽韵律齐整音节铿锵,仍然不是诗。只有乡愚才会把穿了彩衣的丑妇当做美人。 说“诗不能翻译”是一个通常的错误。只有坏诗一经翻译才失去一切,因为实际它没有“诗”包涵其内,而只是字眼和声音的炫弄,只是渣滓。真正的诗在任何语言的翻译中都永远保持它的价值。而这价值,不但是地域,就是时间也不能损坏的。 翻译可以说是诗的试金石,诗的滤箩。 不用说,我是指并不歪曲原作的翻译。 * 韵律齐整论者说:有了好的内容而加上“完整”的形式,诗始达于完美之境。 此说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就觉得大谬。诗情是千变万化的,不是仅仅几套形式和韵律的制服所能衣蔽。以为思想该穿衣裳已经是专断之论了(梵乐希:《文学》),何况主张不论肥瘦高矮,都应该一律穿上一定尺寸的制服? 所谓“完整”并不应该就是“与其他相同”。每一首诗应该有它自己固有的“完整”,即不能移植的它自己固有的形式,固有的韵律。 * 弥尔顿说,韵是野蛮人的创造;但是,一般意义的“韵律”,也不过是半开化人的产物而已。仅仅非难韵实乃五十步笑百步之见。 诗的韵律不应只有肤浅的存在。它不应存在于文字的音韵抑扬这表面,而应存在于诗情的抑扬顿挫这内里。 在这一方面,昂德莱·纪德提出过这更正确的意见:“语辞的韵律不应是表面的,矫饰的,只在于铿锵的语言的继承;它应该随着那由一种微妙的起承转合所按拍着的,思想的曲线而波动着。” * 定理: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绘画:以线条和色彩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舞蹈:以动作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诗:以文字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对于我,音乐,绘画,舞蹈等等,都是同义词,因为它们所要表现的是同一样的东西。 * 把不是“诗”的成分从诗里放逐出去。所谓不是“诗”的成分,我的意思是说,在组织起来时对于诗并非必需的东西。例如通常认为美丽的词藻,铿锵的音韵等等。 并不是反对这些词藻、音韵本身。只当它们对于“诗”并非必需,或妨碍“诗”的时候,才应该驱除它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